【喻黄】琥珀之心（下）
*是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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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之后的几天，沉淀了记忆的琥珀被打磨完成，嵌入金属的心脏。夜雨陷入梦境的时间变长了，每天都花大量时间蜷缩在他专属的手提箱中。而喻文州依然昼出晚归，白天有时在店里有时会出门，晚上照例打磨琥珀，能见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这几天仅有的几次对话中，喻文州仍然称他为“夜雨”。
“不用勉强自己。”他温和地说，“在你记起这一切之前还是叫你夜雨好了。”
每天傍晚时夜雨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提箱，阁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今天喻文州也不在这里。
人偶师不在身边的时候，人偶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他缓缓坐起身，回味着刚刚的梦境。现在夜雨知道梦境正是记忆的碎片在复归原位，刚开始的梦境纷乱而没有头绪，但一些梦境反复出现之后，夜雨渐渐有了些实感。
在梦里他看见了几年前的小镇和蓝溪阁，当时的蓝溪阁远没有现在这般精致，木门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是店内玲琅满目的人偶仍让人惊叹不已，蓝溪阁的女管家稍显年轻但也是一脸严肃，店铺一开门镇上的孩子就涌进当时并不宽敞的店面——店里坐着一个不修边幅的大叔，夜雨从未真的见过他但立刻就知道他是谁。梦里的魏老大正挽着袖子，叼着不离身的烟斗，胡渣既没有刮尽也没有蓄起，洋洋得意地看着店里的孩子，有时伸手揉乱他们的头发。
夜雨想自己绝对和这个魏老大认识的足够久，以至于每个记忆的碎片都有他的身影。自己看着他在工作台前敲敲打打，有时到了晚上毫不讲究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烟斗中未灭的火星在暗中随之晃动，一次竟差点点燃了他的宝贝模具，此后工作间里禁止明火；自己第一次动手做人偶，很不成功，歪七歪八的引来魏老大的一阵嘲笑，但事后他又很认真地帮忙改了又改……
每次醒来夜雨都会尝试在清醒的时候回忆梦境，这些记忆全关于小镇，关于蓝溪阁和魏老大。
哪儿都没有喻文州。
夜雨在店里的时候也听到过店员和家长们的八卦，喻文州是魏老大的学徒，但是出去游历已经很久了，魏老大来到小镇之后，谁都未曾见过喻文州。
那为什么自己又觉得如此怀念和熟悉呢？
可能是夜雨，身为人偶的自己，而并不是黄少天，和喻文州很熟悉吧？夜雨心想，人偶大概总会很喜欢自己的人偶师。
可为什么上次看到黄少天的时候，他看上去和也喻文州相识已久？
夜雨想来想去也没找到答案，这几天没怎么和喻文州见面，也不能亲口去问问他。
然而当他终于梦到喻文州时，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被不可控制的愤怒包围。魏老大和喻文州并排站在自己面前，梦中的自己正在大声喊着些什么，无意识地握紧拳头。魏老大严肃地双手抱胸，露出了要开始训话的表情，梦中的自己又瞥了一眼喻文州，令夜雨意外的是那人的神情和他所熟悉的喻文州一点也不像，冷冰冰的面无表情，烛光在深邃的眉眼间打下阴影，像没有情感的无机质。
魏老大生气地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耸耸肩做了个退让的手势，然后向喻文州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喻文州准备讲什么。
喻文州依旧没有表情，梦境没有听觉，夜雨只能看着他嘴唇翕动，模糊地辨认着口型：“少天……我是……”
夜雨猛地从手提箱里坐起身，现实中的喻文州正以熟悉的微笑地看着他。
“好久不见。今天你起床真早，前几天你醒的时候我都出门了。”
夜雨看了看窗外，天空确实还是属于早晨的湛蓝色。他又低头想了一会儿，仍沉浸在刚刚的梦境之中，在最后一刻他没看清喻文州说了些什么，但梦中自己的情绪无端从愤怒变成了惊愕。
他装模作样地揉了下太阳穴——人偶并不会头疼，但他很喜欢模仿人偶师的动作——然后抬起头看着喻文州，没头没尾地说道：“他当时——我当时一定很生气。”
“嗯？”喻文州眨了眨眼。
“把记忆囚禁在这副身体里，我一定很生气。”夜雨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梦里争论的源头，“明明是想当人偶师，最后却只能被束缚在这么小的躯体里……我肯定，很遗憾吧。”无论是前几天在病房里看到男孩明亮的目光，还是现在的自己紧握的几份灵魂的碎片，夜雨很肯定自己绝不甘于被困于果壳之中。自己想要的绝对更多。
喻文州笑了笑：“那夜雨还有一部分没有想起来。少天不会被困于这副身体当中，我们找到解决办法了。”
“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夜雨一听，眼神又立刻亮了起来。
“那要等新的装有记忆的琥珀放入心脏，别人不能剧透呀。”喻文州伸出手指点了点夜雨的额头，“不过我保证七颗琥珀都找全的时候，少天会回来的，我当时已经说服你了。”
夜雨想起梦中的喻文州冷冰冰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当时已经说服我……你当时看上去……好吓人啊？？和现在一点也不像？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也不笑一下，吓死我了。说到这个，我也想问问你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当时真的只是和我在吵架吗？”
喻文州抬头想了想：“当时我应该是在……起床气吧？”
“哈？？？别驴我啊？平时没见你有什么起床气啊？”
“可能也不算起床气，但那时候我真的刚醒。”喻文州无奈又无辜地摊了摊手。
夜雨双手环在胸前，仍然半信半疑，似乎打定主意以后观察一下他的人偶师到底有没有起床气。喻文州一下就被逗笑了：“好啦。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又要出门了。那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
“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人偶听到后激烈地抗议起来，“才刚刚见面没多久怎么就又要走了？怎么有这么不关心人偶的人偶师？诶我指的也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啊每天都出门我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好好做人偶也不好好看店，凭什么你一个人出门啊？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呢！总之，今天要出门的话我也要一起去！”夜雨理直气壮地叉腰。
最终，在夜雨的要求下，喻文州抱着人偶走出蓝溪阁。蓝溪阁的女管家看见过代理店主带着人偶去看黄少天，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街上的人们看到他一本正经地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精致而无生气的人偶时，还是忍不住纷纷侧目。喻文州却对此浑然不觉一般，仍向好奇的人们报以温和的微笑。
跟着喻文州出门走一趟，夜雨也终于得以知道这几周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喻文州先是走进一家古玩店，和酷爱收集怪石的店主寒暄了一会儿，然后店主遗憾地摇摇头。中午，喻文州又在城里的跳蚤市场逛了一圈却一无所获，之后又走进了一家首饰店。店主热情地展示了新购进的几块原石，喻文州拿起琥珀在阳光下看了看，里面夹杂着颗粒状的沉淀。“我想要找最纯净的琥珀。”喻文州苦笑，“抱歉。”
原来病房里的那个自己被驴了，夜雨伤脑经地想，差点没忍住习惯性地揉揉头发，然后才惊觉自己在阁楼外面。琥珀库存显然是不够了，所以这几天喻文州才昼出晚归，到处寻找合适的宝石，更糟糕的是，整个镇上都买不到合适的琥珀。这也不是夜雨第一次发现另一个自己被驴了，比如说这么长时间来，夜雨其实从来没听说过魏老大有写信过来，压根不想上次去看黄少天时喻文州所说的每周都有联系。
店主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将宝石收起，然后好心地告诉喻文州一个他可能想知道地消息：这几天小镇上来了一个带着很多宝石的探险家，店主自己也向他进了不少货。
“不过啊，是个奸商。”店主打趣，“喻先生也要小心一点。”
06
傍晚，当喻文州抱着夜雨走进小镇上的客栈时，探险家正在里面叼着烟斗吞云吐雾，让夜雨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魏老大回来了。但当他转过身时，夜雨发现确实是一副陌生面孔，表情有点懒洋洋的，完全不像是所谓的“这片大陆上最厉害的探险家”。
这个陆地上最厉害的探险家身边摆着一个包裹，看上去沉甸甸的，非常随意地放在椅子上，甚至都没有扎紧，露出五光十色的惊鸿一瞥。
“哟，喻先生终于来啦。”神通广大的探险家摘下烟斗咧嘴一笑，“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
喻文州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扬了扬眉毛，看着探险家从包裹里翻找出琥珀。宝石在通透纯净，淡淡地折射出光芒。
检查一番后没什么问题，谈价钱的时候探险家却没有像想象中的狮子大开口，而是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久闻蓝溪阁大名，让我挑一个人偶就好啦。”
喻文州短时间内再次惊讶了一番，但仍然得体地说：“那您可以来蓝溪阁一趟，亲自挑选。”
对方嘿嘿一笑，指了指夜雨：“我看这个就不错啊。”
夜雨还没来得及感到不安，喻文州就笑了笑说：“抱歉，非卖品。”
“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开玩笑的啦。”探险家耸耸肩，“那我什么时候抽空去店里一趟。收集这片大陆的宝物，也是我的爱好之一啦。”他稍稍解释了一下。
07
之后的几天夜雨没再跟着出门，同一个动作保持一整天意外地累人。几天后喻文州帮他装上新的琥珀时，夜雨就知道喻文州又去看过黄少天了。
他很好，恢复得很快，喻文州对蓝溪阁的大家这样说，不多久就可以回来了。
但今天的琥珀嵌入后没有上次那么暖融，耳边回响的是沙哑的杂音，另一个自己的情况大概是更糟糕了。今天自己还记得喻文州的名字吗？夜雨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这种时候，他就会格外期待琥珀全部被集齐，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归于原位，关于喻文州的一切都会被想起来。
而当时的自己答应将记忆转移到人偶上，有多少是因为喻文州承诺自己的记忆不会被这副躯体束缚？又有多少是为了魏老大、为了喻文州，不忘记他们，不让他们难过？
嵌入琥珀后，夜雨又陷入混沌的梦境。
前几天女管家忧心忡忡地表示人偶库存告急，晚上喻文州回到蓝溪阁时抽空去了一趟仓库。寻找琥珀的过程并不顺利，少天和魏老大没有如喻文州预期地早早回来，喻文州准备亲自清点一下库存，从长计议。
他一进仓库，就看到一副外人看来可能颇为灵异的画面。仓库内环境昏暗，只有从门口透进一些惨淡的光。货箱中塞满各种半成品的人偶，或是人偶身体的一部分，货架上的人偶都齐齐地用孔洞的目光盯着打开门的来访者。
而正中间的木箱半开着，里面伸出一部分人偶的肢体——看起来应该是一双短腿——正在空中挥舞着。
在这副画面升级成蓝溪阁怪谈之前，喻文州迅速将倒栽在木箱、仍在蹬腿的夜雨从箱子里拔了出来。
刚被触碰到的夜雨四肢一僵，看清来者后整个人偶才放松下来。
“你怎么从阁楼里出来了？”喻文州无奈地皱眉。仓库在地下室，离阁楼颇有点距离，也不知道夜雨是怎么溜进来又没被发现的。
“来找东西！到仓库里当然和你一样是在找人偶了！”夜雨一边拍了拍沾了灰的骑士礼服，一边理直气壮，“只是刚刚角度没照好，不小心掉进箱子里了。”
“那找到那个人偶了吗？”
夜雨摇头：“不在这个仓库里。说起来你又没有看到过？”
“嗯？”
“看过那个人偶！银色的长发，紫色的眼睛，穿着裙子，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是个男孩子，穿的是袍子不是裙子。”喻文州忍不住苦笑着纠正了两个夜雨觉得无关紧要的细节，“夜雨梦见这个人偶了？”
“嗯！在梦里一闪而过，我都没看清，但我很确定这个人偶就是长这样的。”夜雨的语气里带着点谜之骄傲，但整个人又马上焉了下来，“后来就再也没梦到了，无论哪一段梦境都没有，看来丢失的记忆还有很多呀。我醒来后就在现实世界中接着找，可是哪儿都找不到。”
就像在梦境中哪儿都找不到你一样。
“诶你说蓝溪阁的仓库里没有的话，这家伙会不会被卖掉了啊？这可怎么办……”夜雨顿了顿，突然想到些什么，“对了对了！你刚刚说他是个男孩子，好像很了解的样子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喻文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问：“怎么了？很想他？”
“诶我也讲不清楚。”夜雨苦恼地说，“他好像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样子，但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不过我好像确实很像找到他。”
喻文州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们会再次见到的，我保证。”
夜雨抬起头，人偶师温柔地看着他，但仿佛距离自己很遥远。那么多疑惑，喻文州从没有亲口回答过他。
等回到阁楼时，夜雨觉得自己这份道不明的思念开始具象化，他开始想象那个人偶坐在书架上，就是自己现在常坐的那个地方。银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紫水晶制成的眼睛微微张开，看上去高冷而没什么表情——虽然人偶的表情本就不太丰富，夜雨自己可能是个例外，但那个人偶看上去更冷傲一点。天鹅绒的袍子衬得皮肤很白，夜雨想人偶师可能给他选了最白的肤色，五官和蓝溪阁的大多人偶一样精致但更有立体感一点。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和自己一样可以活动的人偶，但夜雨猜测如果他真的动起来，举手投足之间应该很优雅。难怪自己会把他当成女孩子。
但当天亮起的时候，所有的幻象都在消失。
端坐在书架上的银发人偶也消失不见了。
08
小镇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士，模样绝对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头发被绑成马尾，高高地束在脑后，性格也很仗义豪爽，自称是一位旅游商人，很快就和小镇上的居民熟悉了起来。
旅游商人看上去毫不经意地在街上走走逛逛，毫不经意地拐进蓝溪阁，然后立刻被货架上的一个娃娃吸引了，想要买下这个人偶的时候提出他们旅游商人最不兴带着各国笨重的货币，最兴以物换物。然后她毫不经意地拿出一块宝石，碰巧就是喻文州一直在寻找的、毫无杂质的琥珀。
女商人浮夸的演技逗乐了恰好在看店的代理店长，喻文州偏头想了想上次来镇上的探险家，吞云吐雾的探险家挺喜欢故弄玄虚，看上去可老道多了。
这么一想，两人的来龙去脉也心下了然。
于是喻文州也看上去毫不经意地笑问：“你是不是认识魏老师？”
女商人噎了一口，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
“抱歉，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喻文州眨了眨眼，“请不要告诉魏老师我知道了。我也不会写信给他的。”
女商人恼怒地叹了口气：“就说应该是瞒不过你的，还让我特地跑一趟，他可算欠我一个大人情了。”末了又烦躁地叮嘱了一句：“总之别让那小子知道这琥珀的来历。”
说罢，她把琥珀一拍，带上看中的人偶就离开了，还把脚下的高跟鞋踩得哒哒作响。
09
夜雨在梦中孜孜不倦地练习着制作人偶，白天自己是人偶，夜里成为人偶师，感觉还挺微妙的。重复的练习其实有些枯燥乏味，人偶制成的那个瞬间确实让人兴奋，但当中的过程包含了大量的打磨和重复的手工动作，难免有些无聊。
但夜雨也没想着跳过这些梦境。要是再见到一次那个银色头发的人偶就好了，他想。但是梦境之中他再也没有见到过。
梦境的出现没有什么顺序。他单独一个人做人偶的时候应该就是最近的记忆，而较早的记忆中，他有时是给魏老大打下手，有时就是单纯地看着魏老大工作。
在这份梦境之中的自己应该还很小，视角比夜雨的视角高出不了多少，正坐在高脚凳上看魏老大工作。这个人偶的制作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了，魏老大正在小心翼翼地为人偶整理头发，并且别上装饰物。
那是一把小小的……宝剑？
梦里的自己视线向上移，终于看清人偶的脸，那是……自己？
或者准确地来说，人偶夜雨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工作台上，等着魏老大为他整理造型。
夜雨一下子迷茫了起来，之前一些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像潮水一般涌上与退去，最终沉淀下来的只剩下最初自己被唤醒时的景象：阁楼上阳光丝丝缕缕地从百叶窗透过，自己周身的关节都发出声响——原来自己的这副身体有这么久的历史？那时的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工作台前坐着一个人影，转过身来时却看不清人脸。直觉上自己一直以为那就是喻文州。
但是刚刚的梦境中，是魏老大做出了夜雨。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很小，喻文州应该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所以那个身影是……魏老大？
喻文州……不是我的人偶师吗？
夜雨醒来时还在想着这些问题，睁眼看到的是手提箱黑色的天花板。他向上推了推，但发现突然被锁住了。
又来这一套，他愤愤地想，说好的不再锁我的呢？
外面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夜雨将耳朵贴在箱子壁上，隐约听见女管家说收到了一个包裹，没有署名，想问问喻文州这是不是店长寄回来的。喻文州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等女管家离开后喻文州打开手提箱。“抱歉，又是紧急情况。”他笑了笑，举起手中的包裹，“有人寄来了一块琥珀和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大家都想知道这是不是魏老师寄来的。大家都很想念魏老师呢。”
何止是想念。
魏琛一走也不仅仅是杳无音讯那么简单，分明就是不告而别。
在黄少天患上失忆症之前，魏琛就逐渐觉得力不从心，寻思着什么时候将蓝溪阁全全交给黄少天。
黄少天答应转移记忆后将他送进诊所的那个晚上，阁楼里的烛光彻夜未熄，将灭未灭的烟丝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
第二天店主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拿着烟斗说自己出去一下。没有想到他提着行李箱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女管家尽量制止大家风言风语，但总有人私下嚼舌根说店主是临阵脱逃了。新来的代理店长很快将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对魏琛为什么离开也一无所知。
现在，喻文州知道魏琛离开是去找琥珀了，但是他仍对蓝溪阁的大家三缄其口。黄少天绝不愿意这样受人照顾，给人添麻烦，魏琛也就不想让黄少天知道这些。因此，喻文州仅仅是告诉黄少天魏老大出差了，有按时寄信回来；仓库里的琥珀很充足，什么也不用担心。
这样的不辞而别，大家都迫切地想听听店长的消息。但这个神秘的包裹没有任何信息，徒有一块琥珀和一张羊皮纸。
可夜雨看到羊皮纸上分明写的是“喻文州/夜雨声烦亲启”，大家怎么说它是空白的呢？
夜雨爬上手提箱顶端，够到羊皮纸后展开。
喻文州/夜雨声烦亲启：
展信安
既然上次被你小子识破了，那我就名正言顺地把琥珀寄回来吧！哈哈哈老夫掐指一算，这应该是缺少的最后一块琥珀了吧！现在所有琥珀应该都集齐了。
魏琛
P.S. 谢谢你替我照顾少天，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哦
（阅后即焚）
“什、什么鬼？？？”夜雨瞠目结舌地看着羊皮纸飘向空中后自己燃烧了起来，火舌温柔地舔舐着纸卷，羊皮纸和上面的字迹一并消失殆尽。
“我打开来之后就让我看这个？”夜雨吐槽，“话说这个给我看到了真的没关系吗？他说了不要告诉另一个我吧？”
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儿，原本想着魏老师找齐琥珀之后就可能回来，现在他确定魏老师不会回来了。是觉得琥珀已被集齐自己不再被需要，还是觉得自己一手创建了蓝溪阁，只想把最好的精力留给这里，这些都无从而知，但看来他是不打算回来了。
所幸的是，喻文州想起上次的探险家和旅行商人，看来魏老师是遇到了不错的朋友。
过了一会儿，他才温和地摸了摸夜雨的脑袋：“嗯没关系的，等你的记忆都回来的时候，身为人偶的这一段记忆会变得很模糊，基本什么都记不清了。”
那这段关于你的记忆，也会变得模糊吗？夜雨眨了眨眼。
一会儿后夜雨又想起了什么：“以及我刚刚看到信上说琥珀已经全找好了。但是我数了数加上这块也只有六颗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魏老大是不是数错了？”
这次喻文州依然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10
所谓的最后一颗宝石已经寄来，喻文州带着第六颗琥珀去了诊所。
“少天。”喻文州走进病房，手中照例捧着一束花束。这次没有带夜雨来，否则夜雨看到这个景象可能会很吃惊，男孩的状态比他上次看到时差了不少。
黄少天坐在床沿，双眼失去了神采，他听到脚步声后转过来，看到来者后还是轻轻扬了扬嘴角，出口的却是——
“你来啦？索……克？”他轻声说。
“少天。”喻文州停顿了一下，在心中叹了口气，但也没表现出吃惊，“最后一块琥珀石来了。”
黄少天在沉默中接过琥珀石，开始冥想，整个过程安静得不像他自己。喻文州最后一次吟唱，最后一次在空中划出符文。
冥想结束后，他睁开双眼。剥离了最后一片破碎的记忆，他的眼神下只剩下空洞，四肢竟然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但他还是笑了一下，伸出手：“索克……我会记得你的。”
喻文州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正在逐渐消失：“嗯，谢谢你。”
“所以，能不要离开我吗？”皮肤正在迅速褪色，男孩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我在，不用担心。”喻文州安慰道，“这副身体消失后，你的所有记忆都会被转移。所以不用担心现在会消失。”
“不是在担心我的消失。”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笼罩在光的碎片之中，“你不要消失啊，索克。”
喻文州心下惊讶，但是看向黄少天时，男孩依然失神而迷茫，刚刚的话语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呢喃，只是男孩出于本能的不安。
“你不要消失啊……”男孩费力地抬起头，眼中隐约有些氤氲的痕迹，“好像……有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记忆中银色头发的娃娃从书架上落下，低头却什么也找不到。
娃娃去哪里了？
喻文州上前一步想抱住黄少天，但最终只是搂到了男孩消失后那片淡金色的光雾。
11
夜雨看着帮他嵌入琥珀的喻文州，黑色的头发略有凌乱地翘起，看起来有点风尘仆仆，大概是从诊所出来后就马上赶回了阁楼。
夜雨在冬季的时候被唤醒，现在已快初夏了。原本之嵌有一块琥珀的金属心脏中已经镶嵌了六块宝石，记忆的拼图一块一块地复归原位，机械的齿轮缓缓转动，另一个自我的意识正在被拼凑。
第七个镶嵌宝石孔洞却兀自空着，明明记忆的珍珠被集齐，却缺少线索将它连成项链。夜雨隐隐约约觉得心中有个巨大的空洞。
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还没能想起来。
记忆中的银发人偶再没有出现过，同样消失的还有有关于眼前的黑发人偶师的记忆。
他们会藏在最后一块琥珀之中吗？
“最后一块琥珀还没有找到吗？”夜雨仰起头。
喻文州蹲下身尽量和人偶的视线持平，然后伸手摸了摸人偶的头发：“别急，少天。”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笑容中是达成愿望的满足。
“最后的记忆已经在这里了。”
夜雨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心脏中的另一个自己正在隐隐不安，琥珀中的记忆在胸中轻声悲鸣——
你不要消失啊……
初夏的微风中，人偶师没再穿之前的风衣，而是穿着轻薄的衬衫，挽起袖子。当他解开领口的第三颗扣子时，露出锁骨下的、属于人偶的活门，打开活门是一颗金属制成的心脏，古铜色的心脏同样花纹繁复，与夜雨的极其相似，但中间只有唯一的一个孔洞。
最后一块琥珀正在其间发出淡淡的微光。
蓝溪阁拥有“能使人偶活过来”的传说向来不仅仅是指能制作出活动的人偶，而是能使人偶变得和真人一样。
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夜雨想要极力阻止，但是却突然发现自己周身无法动弹，甚至不能张口说话，只能任由他的人偶师，或是说人偶，嵌入最后的记忆碎片。
记忆的泡沫与海浪再次将夜雨吞没，现实的光景出现了大块的裂缝，喻文州低下头柔声说了些什么但是夜雨已经听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嘴唇翕动。
阁楼的场景正飞快的向后略去，混杂出一片色彩的旋窝，时间飞速后退，凋谢的花瓣重新绽放又凝结成花骨朵，落下的雨水飘回天上，最终停止在时光的起点。
夜雨，或是黄少天，正在做最后的调试工作。他把一个蝴蝶结别上深色的、天鹅绒制成的袍子，又梳了梳缎带一般的银色头发，最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偶坐起来，在重力感应下，人偶缓缓睁开双眼，紫水晶制成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黄少天。
对人偶索克萨尔来说，这是时间的开始。
场景继续变换，索克萨尔乖巧地坐在阁楼的书架上。阁楼里的陈设增增减减，崭新的桌椅布满灰尘又再次焕然一新，书籍中的纸张渐渐泛黄，刻下时光的痕迹。索克萨尔至始至终安静地依靠着暑假，侧着头看着自己，看上去面无表情，几乎所有人偶都没什么表情。
不过可能每个人偶都会很喜欢自己的人偶师。
记忆中的景色开始渐渐模糊，没有拿过的工具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看不清熟悉的人的脸，一切事情正在走向不可控的疯狂。直到一天索克萨尔也消失不见了，自己烦躁又愤怒地四处寻找，却哪也找不到。
走进地下室的时候撞见魏老大正在偷偷摸摸地改装一个人偶，事实上魏老大已经多次说过自己的计划了，自己理解他的苦心但绝不希望将自己的意识陷于一个人偶，所以当看清魏老大改装的正是夜雨时，自己没能控制住情绪。
两人隔着工作桌对峙，魏老大做了个手势自己才看清角落里另一个青年。那个陌生青年面无表情，烛光下的五官显得很深邃，从没见过却又有说不出的熟悉感。自己突然想到如果青年的发色不是墨一般的漆黑而是银色的话……
青年突然抬起头看着自己，而自己这次终于看清他说了些什么——
“少天。我是索克萨尔。”
至始至终，他都不是游历未归的人偶师学徒，而是黄少天亲手制作的人偶。他的人格则由黄少天记忆中对银发人偶的印象塑成。
梦境开始崩塌，眼前的景象开始闪烁，画面从各个角落布满了裂痕，耳畔传来破碎的声响，记忆的潮水再次退却。
第一次听到人偶的话语时，黄少天陷入惊愕，而这一次却觉得心中溢满悲伤。
现实中人偶夜雨的身体正在飞速地长大，关节连接处的缺口正在愈合，浅金色的发色变深，皮肤再次变得柔软。
嵌入最后一片琥珀后，人偶夜雨活了过来。
12
黄少天在一阵初夏的蝉鸣声中惊醒了。他爬起身来，发现枕头边竟有点湿润。头昏昏沉沉的，仿佛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醒来，努力回想却只是头疼地皱起眉毛，记忆像光中的尘埃飘散在天空，怎么也抓不到。
不是什么噩梦，他想，甚至觉得有一点温暖，但是又有什么淤积在胸口，破碎的情感想要渲泄而出却又无可名状。
梦醒前一个陌生而温和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少天，欢迎回来。”
他抬起头，索克萨尔仍然乖巧地坐在书架上，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紫水晶制成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自己，人偶没什么表情，但黄少天分明觉得他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扬。
所有混沌地情感都渐渐沉淀，但不知为什么，无尽的悲伤盈满心口。
他只知道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自己永远不会想起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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